47歲的史帝芬．蕭爾，是個自閉癥患者。和他一樣的人，在公眾場合，可能因雙手甩個不停而引起側(cè)目。人們指指點點，說他們不正常；人們一邊說，一邊抖著腿。抖腿是正常的，甩手是不正常的。正常和不正常之間，是一道高高的墻，由正常人的分別心與偏見所鞏固。

　　蕭爾是少數(shù)可以攀上墻頭，窺探另一個世界的人。他見證，墻內(nèi)墻外的人，有相同的心靈，只是用不同方式存在著。不管你信不信，要了解真相，請你自己也爬上墻頭去看看。

　　那是幾年前的事了。史帝芬．蕭爾（Stephen Shore）在臺上演講，講得正起勁，突然，會議主辦人走到他身邊問道：「What time did your watch say？（你的錶說幾點？）」他一臉困惑：「我的錶不會說話。」

　　全場大笑，他嚇了一大跳，「然后我才意會到，他是在暗示我快點講完。」這世界可真令人費解，「你的錶說幾點」其實是在問「現(xiàn)在幾點」；還有，主辦人特地跑到臺上問時間，這對他而言非常無厘頭，需要解讀，幸好那次他反應(yīng)很快，「我馬上告訴聽眾：『雖然我的錶不會說話，不過如果你們想知道時間的話，現(xiàn)在是十一點五十五分，我就講到這裡為止。』」

　　四十七歲的美國人蕭爾，此刻就坐在我面前，面帶微笑，談著當年的趣事，「我研究過，現(xiàn)在我懂為什麼好笑了。」他有波士頓大學特殊教育博士學位，是自閉兒教育專家，世界各地關(guān)心自閉癥的人，都急於聆聽他的演講。蕭爾的意見比其他專家更寶貴──他本身就是自閉癥患者。像他一樣事業(yè)有成，且能清楚陳述成長歷程的自閉癥患者，寥寥可數(shù)。上帝彷彿透過他開了一扇窗，讓困惑的人們，得以窺見自閉心靈的一隅。

　　蕭爾是一個人搭機來臺的，光是這點，就讓許多人嘖嘖稱奇。自閉癥患者很怕變動，有些人就連換條路走就足以抓狂，而還有什麼事，比旅行變數(shù)更多的？他說，「還好，其實搭機是很有結(jié)構(gòu)性的，報到、安檢、候機，都一樣。」找到結(jié)構(gòu)，自閉癥患者就能感到安心。

　　旅行有結(jié)構(gòu)，演講也有結(jié)構(gòu)，難不倒他，但聽眾的笑聲，卻常讓他一頭霧水，不知如何是好。「自閉癥患者的邏輯性很強，思考、說話都很直接，」可是「正常人」的溝通卻極為迂迴，暗示、嘲諷、一語雙關(guān)、說笑，還有非語言的線索如臉部表情、肢體動作、音調(diào)等等，一般人不經(jīng)意就能解讀，對蕭爾來說卻像天書，需要「多研究、多思考。」

　　「我出生時一切正常，一歲半的時候，自閉癥的炸彈爆炸了，」蕭爾指著他在Powerpoint上畫的的炸彈，對一群臺灣的自閉癥青年暢談他的成長歷程。「我開始不跟人說話、常鬧脾氣，喜歡原地打轉(zhuǎn)。」他的感官特別敏感，每次剪頭髮，總鬧得天翻地覆，因為受不了頭髮被連根拔起的感覺，這也是現(xiàn)在他留著大鬍子的原因。「有沒有人像我一樣？」他一問，在場的年輕人迫不及待舉手：「我很討厭潮濕，天氣一濕我就知道」、「我一戴眼鏡，耳朵就很痛很痛」…。

　　臺灣的自閉癥人口，官方數(shù)字到去年是七千人，但有些高功能自閉癥可能沒被診斷出來，只被當成有點怪怪的小孩或大人，而重度自閉則可能被當作智障，因此實際人數(shù)應(yīng)該更高。蕭爾在臺座談會的現(xiàn)場，有些父母是替小孩出席的，他們還沒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自閉兒。蕭爾鼓勵他們根據(jù)小孩的發(fā)展情況，儘早告訴小孩。「我很幸運，很小就知道自己是自閉兒，『自閉癥』這詞對我來說沒有心理負擔。」

　　他三歲被診斷為「有強烈自閉傾向，」醫(yī)生建議讓他住進療養(yǎng)院，不過母親堅持在家裡帶他。「起先她要我模仿她，但沒有效，后來她開始模仿我，我才注意到她。」蕭爾的母親為他做的，正是后來所推行的「早期療育」。她在關(guān)鍵時期，幫助他察覺到環(huán)境，發(fā)展出有意義的溝通。

　　四歲時，蕭爾開始說話，還會拆解手錶，再組回去。「我的父母不但立刻注意到我的天分，拿各種東西讓我拆，而且也確定我自己有注意到。」長大后，他更清楚知道自己屬於「亞斯伯格癥」（Asperger Syndrome），這類自閉兒具有「極端的障礙，伴隨著極端的才能」并有「狹隘的興趣」。蕭爾說，「我寧可稱之為熱情。一旦某個東西成為我的特殊興趣，就是天大地大的事。」到現(xiàn)在，他還是喜歡會轉(zhuǎn)的東西。他來臺之前腰部受傷，主辦單位幫他安排一個輪椅，每次他推著輪椅走動，就變回孩子，露出開心得意的笑。

　　自閉癥患者的極端才能，在電影《雨人》中有生動但略微夸大的描寫。其實每個自閉癥患者，就如同每個人一樣，都是獨一無二的，面臨的挑戰(zhàn)也不一。蕭爾的挑戰(zhàn)之一是「看得到整張臉，只是記不得。」所以下次他看到我就不認得了？他點點頭。不過他有他的生存之道，「我逢人就說『嗨』，這樣就不會產(chǎn)生誤解，」他又指著我眼鏡腳一顆很小的珍珠，「我會認這個，下次看到這顆小珠子，我就會記得是妳。」

　　被誤解是常有的事。有一次蕭爾的父母出車禍，他跟同事說要跟老闆請假，早點下班看父母，同事說，「去啊，可是，跟他說的時候可不要笑。」那時他才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的臉部表情和內(nèi)在情緒并不配合，「雖然我很擔心，卻在笑。」我看著他微笑的表情，忽然心生狐疑：「那…你現(xiàn)在的微笑，是真的嗎？」他跟我保證，「是自然的。」

　　為了了解「正常人」，蕭爾很用功。「我看了很多肢體語言的書，隨時在觀察人。」可否舉例？「哦，譬如說，妳現(xiàn)在這樣，」他學我把兩個手肘撐住桌面，伸出兩根大拇指撐住下巴尖端，「這表示妳很專心在聽我講話。如果妳是這樣，」他改用雙手手掌托住整個下巴，「就表示妳很無聊。」這兩個動作好像差不了太多？「不一樣，」他很認真地說，「頭部放在下巴的重量不同。越重，表示妳越無聊。」

　　用功之外，還要練習。「自閉癥講話不看人，是因為他們很難一次處理兩種感官。」他現(xiàn)在能夠看著我的雙眼跟我談話，就是練習的結(jié)果。「有些人一直提醒自己眼神要接觸，卻矯枉過正，拚命盯著人看。」至於他，顯然練到爐火純青了，「講話要看對方眼睛，不時把眼光移開一下，再移回來。」

　　「連眼神也要練，豈不是太辛苦了？」此刻我忽然感到一陣沉重。從外在看來，蕭爾完全像個「正常人」，應(yīng)對進退毫不生硬，原來這都是用大腦代替直覺，艱苦訓(xùn)練的結(jié)果啊。「的確，」蕭爾承認，「我家裡有個吊床，每次我演講完回家，就會躺在吊床上搖，讓自己放鬆下來。」

　　「自閉癥永遠不會離開我，」蕭爾知道，不管他看起來多「正常」，有些事永遠很困難，例如說謊。「自閉癥要不是不會說謊，就是說得很蹩腳。」如果會說謊，「那表示他的發(fā)展有突破，因為說謊要具備預(yù)先猜測對方心理，繼而去操縱它的能力。」

　　會說謊表示向「正常人」邁進一步？這真是一大諷刺。蕭爾說，除了不太會說謊之外，他還是個「不會論斷」的人。他在自傳《破墻而出》提到，「對我而言，許多事情就是那樣──不好不壞──只是存在著。我常常奇怪，為什麼大家花那麼多力氣去論斷別人是好是壞是美是丑。」這幾乎是修行人的境界了。「正常人」是否該學學自閉癥這種美好的特質(zhì)？

　　蕭爾說他最難參透的，是約會。「畢竟，有什麼事比約會更要靠非語言線索的呢？」有陣子他認識一個女性朋友，「她說她喜歡抱人、按摩，我想那好，我也喜歡按摩。」后來他才發(fā)現(xiàn)，他把她當普通朋友，「可是她以為我們已交往一個月了。」

　　最后他娶了研究所的同學，「她是上海人，」他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介紹他太太。他 和太太之所以能夠變成男女朋友，也靠她採取主動，「我想我永遠學不會怎麼跨越那條界線。不過至少我學會一個約會守則，如果一個女人又牽你的手、又抱你，又親你的話，大概就是想當你的女朋友了。」

　　「跟我結(jié)婚一定很有意思，也很困難，」蕭爾頗有自覺。我問他， 能否從太太的表情得知她的情緒？「我不靠觀察，靠感覺。」他對親密的人的情緒很敏感，有次跟母親通電話，他忽然感到「很哀傷，」事后想想，覺得沒有哀傷的理由，又打電話問母親，「果然，她正覺得很哀傷。」現(xiàn)在，太太的情緒也同樣會感染他。

　　蕭爾看待自己的自閉癥，頗有哲理，「自閉癥不是病態(tài)，而是另一種存在。」正常和異常，說穿了不過就是多數(shù)與少數(shù)。他曾經(jīng)寫過一本《傻瓜也能了解自閉癥》（Understanding Autism for Dummies），希望一般人對自閉癥有更深的了解。不過，他說，根據(jù)美國的統(tǒng)計，二十年前，每十萬人有一個自閉兒，如今每一百五十個人當中，就有一個自閉兒。「照這個速度，不必多久，自閉癥的人將超過正常人。」他顯然學會開玩笑了，他把一本書亮在投影片上，「這會是我下一本書。」我一看，上頭是《傻瓜也能了解正常人》。

　　史蒂芬．蕭爾（Stephen Shore）小檔案

　　◎1961年出生於美國波士頓

　　◎?qū)W歷：

　　．麻州州立大學音樂教育/會計、資訊雙學位

　　．波士頓大學音樂教育碩士

　　．波士頓大學特殊教育博士

　　◎經(jīng)歷：

　　．新英格蘭亞斯伯格癥協(xié)會董事長

　　．美國自閉癥等協(xié)會董監(jiān)事

　　．即將赴紐約Adelphi大學擔 任 教授

　　◎著作：

　　．《破墻而出》（自傳，已有中文版）

　　．Ask and Tell《自閉癥問答篇》

　　．Understanding Autism for Dummies《傻瓜也可以了解自閉癥》

　　何謂自閉癥

　　1943年美國的肯納（Leo Kanner）醫(yī)師發(fā)現(xiàn)自閉癥以來，自閉癥人口以驚人的速度增加，現(xiàn)在每150個兒童就有一個可能有自閉癥。為了提高人們的警覺，去年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還將4月2日訂為「世界提高自閉癥意識日」。

　　中文將autism譯為自閉癥，容易造成一般人的誤解，以為自閉癥患者能夠自己敞開心扉。其實自閉癥是不明原因的腦傷所致，造成患者在社交、情感互動和溝通的障礙，還有反覆固定的行為。

　　自閉癥的成因至今仍是個謎，早期的觀念認為自閉兒是冷漠的「冰箱媽媽」造成的；汞、三合一疫苗也曾被認為是罪魁禍首。近年的研究已推翻自閉癥和后天環(huán)境和教養(yǎng)有關(guān)的說法，傾向從遺傳來解釋；但也有新研究指出，自閉癥是基因自發(fā)性突變所致，和遺傳無關(guān)。由於成因無法確定，自閉癥目前并無治癒的方法。

　　后記

　　蕭爾說，「其實每個人都曾在某些時候有自閉的狀況。」這話讓突然我想起，好久以前，我有個同事晉升為我的主管，由於還不習慣上司的身份，每次他吩咐我做事，總是很客氣地問我，「你要不要...」，我則一貫回答：「哦，我不要。」如今與蕭爾一席談，才驚覺當年主管其實是語帶玄機啊。看樣子我也該去惡補自己的社交溝通解讀能力了。